◎冠乔
人生诸相,莫不蜿蜒。
故乡村畔那道小径,原是大地书写的一痕含蓄墨迹。它不屑与国道省道竞逐平直,只依着田埂的曲线,顺随溪流的歌谣,在无边的绿意间迂回盘桓,若隐若现地伸向云烟深处,恰似一首未完成的朦胧诗。
春日,麦苗翻涌青波,菜花洒落金粉,蜂蝶在光影间勤奋织锦,有“精壳郎”驮着阳光嗡然飞过,在空气中划出金色的涡旋。夏秋时节的青纱帐里,密叶交响成绿色的海洋,关于“打响板”精怪的传说随风流动,我们从未遇见过真相,却甘愿用想象填补那片神秘。冬日田野胸膛袒露,赶集归来的人们踏着薄霜,身影在暮色中拉得悠长。道旁散落的几颗驴屎蛋儿,与狗尾巴草一同呼应着远村烟霭的低吟,酝酿成大地温暖的呼吸。
槐杨枝叶在半空交织成拱廊,阳光经过筛滤,化作游动的光斑洒落。孩童们追逐着这些大地的吻痕,或仰面承接树影婆娑,或俯身观察蚁国迁徙——最平凡的游戏里,藏着天地馈赠的初始哲学。
后来读李白,方知黄河的蜿蜒竟如此壮美。从巴颜喀拉山的一滴雪水开始,在峡谷间咆哮奔涌,时而向北陡转,时而向南迂回。每个弯折都似命运转折,每一次盘旋都在积蓄入海的力量。这九曲十八弯的征程,恰如黄龙在神州大地上书写的狂草。
更想起东坡。22岁以锦绣文章名动京师,本该平步青云,却坠入乌台诗案的深渊。黄州贬谪成为生命的分水岭,此后岭南儋州的漫漫征途,终将苦涩酿成了豁达。正是这些生命的弯道,淬炼出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超然,若没有这些曲折,中国文学的星空中必将黯淡一颗最璀璨的星辰。
经年方才彻悟:小径之曲,是贴伏大地的谦卑姿态;黄河之弯,是滋养文明的深刻轨迹;人生之曲折,实为锤炼灵魂的必经之路。每一个转折处都藏着天启,每一次迂回都在拓展生命的维度。
人生没有标准路径,恰如河流不必笔直。我们无法与岁月争锋,却能以喜欢的步调丈量光阴。真正的大道,往往藏于蜿蜒之中——它教会人们迂回前进,懂得在阻力中调整方向,却始终不忘奔流的初心。
那些看似绕远的弯路,或许正是抵达内心的最短路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