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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1月04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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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子庄前白沙沟

孙梦

20年前的仲秋,我背起行囊,跟在父亲身后,从村东头三间低矮的茅草屋走出——走出那个叫九子庄的新沂小村落。那天,一场异乎寻常的滂沱秋雨将村口的大桥冲垮,我和父亲将鞋袜脱掉,挽起裤管,蹚过那条凉意十足、日夜流溢白沙的白沙沟,蹚过我年少的贫瘠和轻狂,以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决绝离开生我养我的九子庄。

潦草的告别,就是漫长的一生。数年后,我完成学业,毅然蜗居于三百里外的徐州城。再数年,九子庄在城镇化的进程中一夜之间消失。从此,我再也不属于那个村庄,那个村庄在中国地图上亦不复存在。我只能无数次在梦里泪眼回望九子庄和白沙沟……

甫入大学时,对于20年来从未走出过故乡的“土包子”而言,夺舍眼球的不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,而是象牙塔内遍地的播音腔。在“土话”几番遭到取笑后,我不得不生硬地撇着声调去讲话。我庆幸新沂大地的“北方方言”是那么接近普通话,这让我很快度过了“难捱的、僵硬的饶舌期”,以一口“徐州乡下普通话”融入校园。就像一群潇洒自如的白鹅,后面跟着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。

尔后多年,便是与徐州土著们长相厮守。终于长出一口气:再也不用饶着舌头说话了!

很快,我就陷入了新的尴尬:新沂话,与徐州话,画不上等号。不得不承认故乡新沂母语的强大影响力,虽然我已成功地甩掉“带”“喊”的尾音,但那口啁啾的乡音仍若隐若现,无论在哪个场合,只要我一张嘴,仍会让对方迅速作出判断:你是“东三县”人!然而,每逢春节回乡,亲朋又或多或少流露出讥讽之态:才离家几年就忘本了?你看,连新沂话都不会说了!

是的,虽然不纯正,但徐州新的语言环境正潜移默化成为我的“目标语言”。《孟子·楚人学齐语》中讲到:“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,虽日挞而求其楚,亦不可得矣。”可见,新的生活环境足以改变人的语言、习惯乃至习俗。家妹定居沛县后,也被“目标语言”影响,“吃饭”说成“刺饭”。大学时,曾修习一门《方言学》,我深知“出门三五里、乡音尽不同”,但从未想过,明明是喝一口老井水长到大的一家人,坐在一张桌子吃饭,也能出现各种“方言”的奇怪现象。

当年,我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而一度怯懦自卑;如今,我却为不会说“新乡徐州话”和“旧乡新沂话”而感到愧疚和失落。人生如浮萍,不得不自嘲:“徐州,融入不了;新沂,亦回不去。我被方言的列车抛到了二半路,恰居住在徐州和新沂之间的徐州经开区,从此就是‘郊区方言’。”

而我的孩子恐怕连郊区方言也不会说了。因为他从一出生就是讲普通话。有时我在想,方言会不会从他们这一代开始消失。他们尽管不会再有普通话的困惑,却也从此失去浓稠的乡音味儿,而他们的后人在规范的普通话康庄大道上更将一路长歌,我们栖身寄命的方言有一天恐将只存在于那本薄薄的《方言学》教科书里了。

其实,诸般人生况味中,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“他乡融入”与“故乡意识”的反复拉扯。当我们在异乡的茫茫人海中,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亲切的乡音,整个人包括目光、心脏、血脉都被生生地吸引过去。可是,当我靠上前去,却再也讲不出那口能让自己热泪盈眶的故乡新沂话了。

用余秋雨的话说,“故乡,就这样被我丢失了。故乡,就这样把我丢失了”。

他乡且变故乡,故乡已成他乡。

好在饮食习惯上,尚未剥离故乡的烙印。在徐20年,至今仍对徐州早餐的“肉盒、玛糊”“煎包、辣汤”“油饼、鸡汤”,甚至是“鸡汁豆脑”产生不了浓厚的兴趣。无数次,我引以为傲地显摆:如果你喝过新沂的“糁(汤)”,你就不会觉得辣汤、饣它汤有多好喝;如果你吃过新沂豆(腐)卷,你就不会再认为煎包多好吃;如果你有幸莅临新沂豆脑摊,你就会真正发现鸡汁豆脑与新沂大豆脑的鸿沟在哪里,甚至你会忍不住发条朋友圈,因为吃一碗豆脑你就能享受到豆脑摊免费提供的十多种小菜。

根植于童年深处的新沂味蕾,让我坚定地认为,哪里的美食都比不上故乡的盐豆炒鸡蛋、干烤鱼炒尖椒。甚至,徐州那有着两千年历史的“烙馍馍”,亦比不上我从小咬到大的潮牌和煎饼。刚读大学时,我曾沿袭中学“化肥袋带煎饼”之举。隔壁宿舍的南方同学,死死地盯着我手中薄薄的灰黄色的煎饼,惊奇地问:你吃的是纸吗?厚薄如纸、大小如纸、软硬可叠,可不就是“纸”吗?

南方人不知,千余年来,一方鏊子、一把篾片、一桶面糊,可以将北方女人的一生拴在黑漆漆的锅屋(厨房)内。少时,父亲“打击”母亲时,挂在嘴边的话最多的便是“你不就会烙两张煎饼吗?”

在机械化制作方兴未艾时,不唯妇人,新沂农家子弟无不被拴在磨盘前,当然,家中饲养毛驴的除外。童年记忆的河床上,最痛苦的劳作“四大件”就是推磨、喷农药、薅草、翻晾红芋干。几乎每个星期都有那么一天,东方既白,便迷迷瞪瞪地被母亲从被窝里拽出来,一人发一根推磨棍,哼哼唧唧围着磨盘一圈圈向前掘进。可是,当我们咀嚼“机器煎饼”时,却又不约而同怀念起“手工煎饼”来。

好在,当我希冀一份美味时,母亲总会用她的智慧来满足。每逢家里烙煎饼,起鏊前她会在最后一张煎饼上放上些青菜白菜为我做一份菜煎饼,有时还会偷偷放上一个鸡蛋。那样的年代里,就连家鸡下的蛋都是用来卖钱补贴家用的。多年后,大街小巷兴起菜煎饼,一份就是十多元钱,菜煎饼里的蔬菜多达十余种,却再也做不出“妈妈的味道”、做不出“故乡的味道”。

盐豆、黑咸菜、辣疙丝、萝卜干、咸鱼头……20年后,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,为买到一份“湿盐豆”、几张“手工煎饼”,竟可以认真地翻越一座城,甚至央求老乡们“寄点来”。相逢话乡情时,聊得最多的也是家乡的“美食”,讲到大豆脑和油条搭配时,闻者均口津连连。

一生四海为家的大诗人李白,在无数次的回望中浅唱低吟——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。月是故乡明。月亮走,我也走。前些年,窑湾船菜进军徐州城,再之后是睢宁菜声名鹊起,都是老家的味道、儿时的味道、“妈妈的味道”啊。可惜,在中华遍地“融合菜”的传感下,我们从这桌到那桌推杯换盏,又能吃到多少本真的故乡味道?

故园,是游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,这既是时间上也是空间上的。在时间上,随着年龄的增长,寻根意识愈发强烈,“落叶归根”是几千年的游子梦。在空间上,异乡的风物、人情、巷陌与故乡的山山水水毫无关联,成年人的压力阀升压时,故乡便成了游子最后的港湾。

对于故乡的认知——尽管人生前20年都是在那里度过,尽管空间的拉近已缩短至短短的半小时高铁车程——但至今,仍接近一片空白。

20岁之前,我的天空仅限于贫瘠的农村,“城市”新沂于我十分邈远。直到离开故乡的前一年,我在新沂郊区一所私立高三复读备考时,才得以管窥一二。那天,我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,绕着新沂市中心的白龙马转盘道转了一圈又一圈,那是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地标。在高铁站未建成前,一茬又一茬的新沂游子,从“白龙马”下打马而过,与故乡作别……

2016年仲秋,一则《徐州市民将喝上源自骆马湖的优质水!》的新闻在“新沂人在徐州”的聊天群里引起关注,离开家乡多年,从此还能再饮家乡水,这哪里是水,这是故乡母亲甘甜的乳汁啊!那一刻,我们远远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。外乡人不解,几多调侃:为何是“骆马湖”,而非“落马湖?”《淮安府志》记载:“骆马,旧作落马,受沂蒙诸上之水汇为巨浸(湖泊)。”

细心的读者也许会问,新沂之湖为何要载入《淮安府志》?实际上,在“丰沛萧砀、铜邳睢宿”的徐州老八县里,新沂是无一席之地的。直至1953年才由淮阴专区划入徐州专区,新沂才真正躺进徐州的怀抱。

对于故乡新沂,我只能在离开后一次次去回望、去认识。甚至是马陵山、骆马湖等家乡名胜,也是因为工作关系去采风时才得以一睹芳容。当一群同事得知我是新沂人时,纷纷让我当导游。囿于一村20年,又从何谈起?甚至与我的乡镇一湖之隔的窑湾古镇,我至今仍没有机会涉足。从这个角度讲,我对故乡的解读是完全不及格的。当然,那一天,当我们踏进马陵山,当“第一江山”四个大字扑面而来时,家乡新沂,狠狠地替我抓了一把面子!

这些年,虽然人在徐州,但故乡的讯息却越过白沙沟常及耳畔。距离九子庄西南2.8公里建了新沂通用机场。九子庄东2.5公里外的山梁上,宋庄民宿和农民丰收节活动蜚声国内。九子庄正东,跨过那道山梁又及2公里,是赫赫有名的花厅遗址——那是重要的史前文化遗址,是北方大汶口文化与南方良渚文化的交汇融合。父亲从前常喝的花厅白酒,也是因花厅遗址文化而得名。而村头那条日夜沉淀白沙的白沙沟,那让“黄沙”黯然失色的“白沙”竟然是石英砂。

后来,我在教科书上读到“石英、长石、云母、方解石是组成岩石的四大岩矿物”时,才发现故乡的宝藏气息竟如此浓烈。这一切,随着前些年石英砂矿的开张、关停,俱已画上句话。空荡荡的山梁上,如今只留下四处较大的水泊,而那条日夜湍流的白沙沟也再不见有绵绵白沙流过。

再回故乡时,九子庄只剩下杂草丛生。偶尔,在干涸的白沙沟旁遇到三两旧庄邻,鬓已苍,朱颜改,相逢错身过,竟不记曾经。

故乡仍在那里,故乡却已把我忘却,我亦不再属于故乡。果真是:少年不知乡意愁,再归已是愁乡人。

(作者系徐州市作协副秘书长、徐州市青联副秘书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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