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报记者 王春元
这个夏天,“苏超”的激情在城市间涌动。在绿茵场外,另一场关于味觉的盛宴同步上演——南京的盐水鸭、扬州的烫干丝、无锡的酱排骨……各有千秋。而地处苏北的徐州,独以辣味见长,地锅鸡中的青椒、蒜爆鱼上的干辣椒、烧烤撒的辣椒面、米线加的辣椒油,皆带着一股豪爽与硬朗。
我的家乡邳州,是隶属于徐州的县级市,一座被京杭大运河滋养了千年的古城。这里水系纵横、稻荷交错、盛产鱼虾,对辣味的执着有她独特的诠释方式。
在当地,有一道名为辣椒炒小鱼的家常菜。它看似极寻常,却蕴藏着运河人家的生计与智慧,烙印了几多游子的乡思。它辣得上头、咸得扎实,只一口,外地人就会畏惧于它的辛辣,但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懂得其中味道,更爱得热切。
京杭大运河邳州段自古便是漕运要道,摇橹声中,渔民们用细密渔网打捞上来的丰产,不止忙于生计,也滋养了一方水土。那不到一寸长的小杂鱼,因体小刺多难登宴席,却在寻常百姓灶头上,成了独特美味。
辣椒炒小鱼这道菜的主料为辣椒,配角是小鱼干,最突出的特点就是“辣”,菜里辣椒的用量至少是鱼干的两倍。
虽然是家常菜,但邳州人对于食材的筛选很是较真。辣椒多选皮薄肉脆的本地线椒,在毒日头下攒足了辣度,一旦遇到热油,便把带着果香的复合味儿全激发出来,爆出香味的瞬间能呛得人连打三个喷嚏。
邳州人对自己吃辣的能力向来颇为自信。虽然全国的吃辣榜上常提湖南、江西、四川、重庆,但你要问个能吃辣的邳州人,他们一准儿会说:“咱邳州的辣,不一样,但绝对拿得出手。”这儿的辣,以咸打底,以鲜为本,从不甜腻,一如北方人的性情,直来直去。
关于小鱼干的叫法,本地方言为“锅焅鱼”或“干焅鱼”,并无标准写法。
我亲眼看过妈妈制作小鱼干的过程,甚是有趣。
她把新鲜小鱼淘洗干净,然后整齐地排在擦过油的鏊子上,用文火慢煎,半熟状态后,再端到烈日下曝晒,直到水分尽失、鱼身紧实,才收进玻璃罐中储存,这样的鱼干放上一年半载也不坏。
小鱼干还分“熟焅”和“生焅”:用油煎后再晾晒,是“熟焅”;直接把鲜鱼放在太阳下晾晒,直到鱼皮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,便是“生焅”。其价格也从一斤三十多元到近百元不等,好的小鱼干肉质紧、无苦味,味道更鲜美。
辣椒炒小鱼是一道不折不扣的“功夫菜”,这道看似简单的家常菜,实则蕴含着对火候、时序的精准把握。
小鱼干不能直接下锅炒制,需先以温水泡软,再控干水分。接着用热油慢炸,让小鱼干经过从软到硬、再从硬到酥的过程。
当小鱼干炸至表面泛黄发脆,油锅冒起金黄色的泡沫时,下葱姜翻炒去腥,淋少许陈醋,再加老抽、生抽煸炒。可点少许清水让鱼干回软,达到“外酥里嫰”的效果。之后才下入辣椒丝与其他配菜,最后投入蒜瓣,撒盐、花椒粉等调味,翻匀出锅。
每家每户做辣椒炒小鱼,都有“独家配方”。除了小鱼干和辣椒,有的加芹菜根,有的放蒜薹,还有的用青豆粒等作为额外配菜。
我奶奶很擅长做这道菜,除了放线椒,她喜欢选用很辣的青皮朝天椒,切成细丝,配菜只放一些大蒜片。起锅前撒一把香菜,味道独特。她炒出来的辣椒小鱼辣得人舌尖发木、额头冒汗,却又欲罢不能。我爸总说:“你奶奶炒的味,就是不一样。”
这道菜吃的时候,可以用筷子连辣椒带鱼干夹起来直接吃,也可以用地道的杂粮煎饼卷着吃。酥脆的小鱼、辛辣的辣椒,被柔韧的煎饼包裹,一口下去,咸、香、辣、脆,层层绽放。煎饼的粗砺和质朴,恰好承接了辣椒炒小鱼的咸辣猛烈,仿佛它们生来就该在一起。
我至今还记得上大学时,把家里带的辣椒炒小鱼分给两位南方室友尝鲜。她们看着像纸一样又薄又硬的煎饼,睁大了眼睛:“这叫什么?该怎么吃?”我教她们卷着吃,看她们吃得龇牙咧嘴、眼泪直流,心里竟生出几分得意:这是独属于我的家乡味道。
京杭大运河带来了丰饶的水产,老百姓把捞获的小鱼用辣椒重口炒制,既便于保存,又极下饭。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百姓智慧,是下饭菜中的极致。
往日清贫,奶奶总舍不得多放小鱼干,一碟菜里几乎全是辣椒。我常常一边辣得嘶哈嘶哈地吸气,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卷第二张饼。夏天没什么食欲,就靠这一盘辣椒小鱼“续命”。卷一张煎饼,几口吃完,仿佛全身又充满了气力。
要说这道菜有多少营养价值,倒也谈不上。但它曾经陪伴了许多像奶奶那样的劳动人民,度过物质并不丰裕的岁月。如今,它已经从一道普通的家常菜,升华为邳州人的情感符号。
如今奶奶年逾九旬,手抖得切不了辣椒,牙也嚼不动煎饼了。但她坐在地锅前做辣椒炒小鱼的画面,却永远烙在我心里。那呛辣的香气,也飘进了一个邳州人关于家乡的味觉记忆里,再也散不去。
当现代生活的洪流不断冲刷着地域的边界,当连锁餐饮的标准化口味遍布大街小巷,总有一些味道倔强地坚守,成为一座城市最生动的“味蕾注脚”。辣椒炒小鱼,这道用运河支流、黄淮季风与世代巧思共同烹制的菜肴,用火辣的滋味提醒着我们:最打动人心的,从来不是完美的摆盘,而是食物背后那份真切的生活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