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冠 乔
在农耕时代,能过上晴耕雨读生活的,大抵有两种人:一种是读书的农民,一种是种地的书生。因为能兼顾生计与学问,他们有一种衣食无忧的从容与体面,解决温饱,知书达理,类同于今天我们的大多数。闲暇之时,他们在书斋与田野间游走,享受“半榻暮云推枕卧,一犁春雨挟书耕”的悠然,在心中筑起一方精神的“桃花源”。
“屋上春鸠鸣,村边杏花白”,是他们的日常生活:白天耕作,夜晚读书;或是晴天挥汗田间,雨天沉浸书卷。晴日里,迎着晨曦走向田野,锄头起落间,汗水浇灌着对收成的期盼。虽不乏辛劳,却也是勤俭人家充实安宁的写照。那时,看一户人家是否勤勉殷实,只需看看田间的庄稼长势,便能看出七分气象来。
雨天则另有一番光景。窗外雨声淅沥,远方山色空蒙,正好静坐书斋,展读书简。几案上,一只淡青色花瓶,插两枝栀子花。花散幽香习书面,青染眉头驻心间。山村的散淡,岁月的悠然,简单的物与事,其间散发着清雅的趣味。
古人的晴耕雨读,忙中有序。他们遵循自然的节律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雨天的闲暇,是温饱无忧后的享受,是“三畦蔬菜一床书”的安然自得。宋代理学家黄震有言:“人若不曾读书,虽田连阡陌,家赀巨万,亦只与耕种负贩者同是一等齐民。”对于那时的士绅阶层,文化的滋养往往比单纯的财富积累更为重要。所谓“富于文者,其富为美;富于财者,其富可鄙”,便体现了传统社会对劳动与求知并重、自然节律与人文精神交融的理想追求。一部中国文化史,从某种意义上说,正是一部耕读精神的传承史。
时光流转,如今的人们早已跨越温饱线,转而追求自我价值与内心满足。然而,这种追求有时却走向了另一端。追逐名牌、尝鲜猎奇、囤积物品,快递包裹成了每日的期待;各种信贷、分期付款工具,助长着“一网打尽”的消费冲动……在城市化率已很高的今天,“晴耕”的物质使命似乎已经完成,遗憾的是,身处都市之中,许多人的精神满足感却在下降。盲目的内耗、表演式的努力、被动地应付工作、无谓的内心消耗、低效的模仿复制、无意义的精益求精……忙碌时迷失自我,闲暇时又无所适从,这种情感的缺失与虚度光阴的无奈,正成为现代文明的隐痛。
我们大多数人一生平凡,但追寻人生的意义,却是很有意义的事。孔子说“四十、五十而无闻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”,意思是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值得称道的建树或觉悟,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。人生的意义没有像“1+1=2”那样有固定的答案,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思考、去观照、去锻打萃取,这种思考与探索,离不开日复一日的“晴耕”,也离不开孜孜不倦的“雨读”。
信息时代,知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。电子屏幕闪烁,信息在云端奔流,智能手机的提示音此起彼伏,算法推送着偏好内容……快餐式阅读像廉价的糖精,带来短暂的快感,却可能让深度的思考能力在信息的荒漠中退化。有人将社会焦虑归因于信息过载。海量电子信息精准投喂,观点纷杂矛盾,常使人无所适从。过度依赖电子工具,也在悄然削弱我们的思维能力和专注力。
当下的“晴耕”与“雨读”,有时似乎步入了误区:“晴耕”异化为职场内卷与焦虑之源;“雨读”则被无序的碎片信息冲击,使得系统性的书本阅读显得“过时”或“不必要”,人们更乐于从短视频等平台获取即时的娱乐与信息刺激。
毋庸置疑,读书仍是人类文明中最隽永的智慧传递方式。当电子屏幕的浮光掠影切割着思维的连续性,纸张上的墨香依然在编织着思想的脉络。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,是理解力破土、逻辑力生长的声音。每一道阅读的笔迹,都是与先贤的隔空对话;每一次掩卷沉思,都标记着想象力的飞跃。在信息爆炸的洪流中,书籍依然是最为深邃的思想容器——它们如同精心雕琢的琥珀,将人类智慧的结晶凝固成体系,等待被虔诚的阅读者来唤醒。
“家纵贫寒,也须留读书种子;人虽富贵,不可忘稼穑艰辛。”国人的文化基因里,始终流淌着“布谷催耕,黄卷催读”的耕读血脉,住着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的田园之魂。晴耕雨读之于我们,首先是一种珍贵的文化传承。同时,它更应成为一种健康积极的生活态度——“左手执卷,右手扶犁”,如同天平的两端:一端积累物质的基础,一端滋养精神的丰度。在脑力与体力间切换,在秩序与创造间平衡。它是抵御浮躁的定力,是让身体与灵魂都在路上的勤勉,是追求物质与精神双重丰盈的智慧。
时至今日,当我们试图解读“晴耕雨读”这份古老文明的韧性密码时,我们所想念的不过是一份源于简单生活的踏实快乐,并在努力找回自己内心的那份平和与宁静。这何尝不是一场深刻的精神修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