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州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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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角线往事 徐州日报 | 2025-07-30 

◎江楠

三角线,这片位于徐州市区北部,由多条铁路线交会而成的的三角地带,盛放了我十二年的童年记忆。

1986年正月,我出生在这里;1998年谷雨时节,我家搬离了这里。

进出三角线,无论是从东边大庆路,还是从西边复兴北路,都得钻过铁道下的涵洞。这里房屋挤挨,道路逼仄,是个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来的地方。我估摸着,如今还有很多徐州人不知道在市区北部、三环路以内还有这么一个奇特的地方。而有些人知道三角线,则是因为网红推荐的三角线炸串、三角线米线的缘故。

三角线——这片三角形区域,其实还有个更加古老而贴切的小名——“二坝窝”。因为这里地势低洼,曾是个盛水的“窝窝”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,比起三角线,二坝窝更适合冠名这片区域。记得1997年一个蝉声聒噪的傍晚,一声闷雷,旋即大雨倾盆。我从少华巷小学放学,走到鞋帽商店坐2路公交车回家,坐到终点站徐州火车站下车。我蹚着没膝的雨水回到家,屋里的水也到了脚脖子高……

这里是改革开放初期铁路和建筑公司老职工最早的家园。

我家住的那排房子一共九户人家。十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,共同语言是插黄卡的游戏机,是夏天在门口打争上游输的在脸上贴纸条,是逢年过节穿着新衣服放豆芽炮、点灯笼,是人手一把铝制“宝剑”仗剑走天涯……

在三角线最南端的角上有个澡堂子,天冷时,我的洗浴都在这里解决。澡堂子有一个大池子、一个小池子,没有淋浴。大池子泡过后,搓完灰,打上肥皂,父亲从那个小池子里打一桶干净的、特别烫的水,用毛巾使其物理降温,把我冲洗干净。冬天的时候,出了澡堂,门口有辆卖橘子的三轮车。父亲让我在自行车后座上不要乱动,他去买橘子。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,我赶忙跳下车,跑去用两毛钱买个烧饼,再花两块钱要五串羊肉串、五串豆皮、五串人造鸡脯肉……

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,澡堂外墙北侧是个凉亭,长满了月季和爬墙虎。夏天的日间,阳光透过爬墙虎,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。吃完晚饭,母亲会带着我到这里摘两朵盛开的月季,回家插在玻璃杯里。

再往北五十米,原是一家粮店,再后来改成了游戏厅,是孩子们的天堂,也是地狱——玩的时候欢天喜地,被揪着耳朵逮住时便如坠深渊。粮店门口自南向北是一个小型菜市场。每天下午四点过后,烤全羊、调凉菜、油烫鸭、盐水鸭、馒头、烙馍、烧饼、米线,还有多年后仍在营业的烧烤、炸串,依次排开,应有尽有。天热的时候,晚饭前,父亲常给我五毛钱和一个茶缸,让我去打啤酒。去之前,他都要叮嘱一句:你不能喝!一开始是真不敢,后来胆儿肥了,偷喝了一口,呸!怪不得不让我喝,是真难喝!我现在不喜欢喝啤酒,就是那时候落下的“病根”。

我家住的那几排房子的巷口尽头,右手边是个小商店,各家订的奶都在那里拿,打酱油也在那里,还有大大泡泡糖、比巴卜、麦丽素。左手边是个糖店,平时出售各种油炸果子、酒水饮料,过年的时候还卖炮,那种缩小版的“大地红”,我们都称之为“豆芽炮”,引线是根长长的纸绳子,点起炮来特别方便。当然,炸起自己来也特别方便。1994年大年三十下午,我在点炮时,一不小心,揣在新牛仔服左胸口口袋里的豆芽炮也被引着炸开了,眼前先是金光乍现,继而烟雾弥漫,最后一片乌漆麻黑,把我左半张脸弄得乌紫乌紫的。

糖店东面有一面墙,豁了一个口子,从这个口子可以到铁路轨道上。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躺在床上,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,能体会到一种淡淡的乡愁。小时候的我没坐过火车,听大人讲,这条轨道往北一直通到首都北京,好多次和小伙伴从这个口子进去,发誓要沿着铁轨徒步去北京,去天安门看升国旗,去长城完成好汉任务,但是每次走到大沙河的桥上就放弃了,直叹北京太远了。

两个小店夹着路口。往北几步就到我家门口了。进门是锅屋,做饭的地方。往里是个露天小院。东墙搭了雨棚,棚下有个砖砌的台子,装着上下开合的门,专放蜂窝煤。每隔些日子,父亲就向住在后街的光头大爷借辆板车,拉着我去炭店买蜂窝煤。我搬个小板凳坐车里,回来时车子装满煤球,我便拎着小板凳跟着跑回家。到家再把圆柱形的蜂窝煤整齐地码在台子里,平时烧水做饭就靠它们了。蜂窝煤炉子也有好处,可以烤粉丝、烤馒头、烤红薯。现在吃烧烤的时候,我也喜欢点烤馒头片,这兴许就来自于小时候的这份乐趣。院子西墙是空着的,挂过镖盘掷飞镖,拴过气球练BB枪打靶,或干脆对着墙来一场乒乓球比赛。从院子再往里走是一间堂屋,有十多个平方米,堂屋的南墙有一扇窗,窗户下面放着写字台。写作业、看电视、吃饭、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。

1995年,我上小学三年级了,因为体重的原因,父母实在带不动我了,花了333元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自行车,20寸的车圈。从二坝窝到学校,一路要穿过白云山地下道,拐进复兴路,再上淮海路。从亚东商场到中山堂有一段较陡的下坡,每次到那我都会双手放开车把,挺直腰背,威风凛凛地冲下去。

1997年,我们家准备买新房了,是我心心念念的楼房,可以装有线电视、电话,还有空调。新房在矿大老校区附近。第一次从二坝窝骑着我那20寸的自行车,去看还没建好的新房子,再骑到泉山公园野餐,把我骑饿了,也骑哭了,是饿哭的。后来搬家了,每年过年还是会回趟二坝窝,一大家子围着矮饭桌,坐在小凳子上吃年夜饭。不过后来家里人口越来越多,就都改成饭店聚餐了。到今年,也得有近二十年没在二坝窝吃年夜饭了。

这一片大多是斜屋脊的瓦房,房顶很高,近三米。因排距太近,阳光照不进来,许多人家把斜顶改平,开了天窗。屋里亮了,屋顶也能晾晒东西。

1998年,全国性的事件是抗洪抢险,二坝窝也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,事件的主人公就是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我。那年冬天,徐州特别冷,最低温度零下13℃,春节前又下了一场大雪,屋檐上的冰溜溜有尺把长。我和表妹还有街坊孩子,吃过早饭就开始打雪仗,大家用冰溜溜互相劈砍,战况相当惨烈。为了寻找更猛的“武器”,我哄姥姥姥爷说要回家看《叮当猫》去,然后就带着表妹爬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。

大雪覆盖的屋顶,平整得像无数包白糖整齐码放着。刚走两步,我脚下一滑,手舞足蹈跳霹雳舞似的停不下来了——不是开心,我这是踩在人家的玻璃天窗上了!受当时玻璃质量的影响,一般人家的天窗不过半米见方,这户人家大气,开了一米见方,承重能力大大降低。“快去叫大人!”我冲表妹喊了一声,话音未落,“咔嚓”一声巨响,便随着碎裂的玻璃,从近3米高的屋顶跌入屋内,不省人事……

醒来时,听见姥姥在唤我小名。我被搀扶着,晃晃悠悠地出了屋。那户人家住着位患眼疾的老太太,那天她恰好没坐在天窗正下方,否则遭殃的就不止我一个了。缓过神,觉得左手忽冷忽热的,本以为手里握了把冰溜溜“宝剑”,低头一看,满手殷红——是血!姥姥慌忙用毛巾裹住我的左手,姥爷叫了辆出租车,直奔市三院。

急诊室里,大夫让我躺在检查床上。我昏昏欲睡,后脑勺肿得像是装进了一个鸡蛋。大夫说手伤是小事,脑袋里的问题才要紧,得查清是积气还是积水。父亲、母亲、舅舅都赶来了。他们抬着我上四楼做脑部CT。后来母亲说,当时累得真想撒手,不是亲生的真扛不住。

回到急诊室,大夫再次查看我裹着毛巾的左手。毛巾打开后,一阵钻心剧痛——一块被玻璃划开的皮肉,连着层薄皮,像悠悠球似的坠了下来。大夫说,这块肉死了,缝不了,得剪掉。然后他拿来一桶酒精,对着伤口猛冲。我咬紧牙关没吭声。接着他拿来剪刀和小桶,对准连着皮的死肉,“咔嚓”一剪,“扑通”一声轻响,那块肉便落到了桶底。脑袋的CT结果也出来了,是积气,伴有轻微脑震荡,暂无大碍,需住院观察。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。

接下来是处理手上那块豁口。大夫隔天就揭开纱布看看有没有长新肉芽。一周后,他摇摇头对母亲说:“长得不理想,可能得植皮。看看是用屁股上的皮,还是大腿上的。”什么?还要再挨一刀?拆东墙补西墙?那天我哭得稀里哗啦,宁可手上留个洞,也绝不愿在别处再挖个坑。写到这,我看了下左手小拇指下方,那块像夜空中金牛座一样的疤痕,仿佛在冲我微微一笑。

因为轻微脑震荡,外加有积气,我只能右侧卧,连躺平都会眩晕,更别提翻身了。我被安排在靠门的床位,一间病房6张床,我哪张床都看不到,面前只有一面上半截白色、下半截绿色的墙。母亲从家里拿来一面小镜子,通过反光,我看到了其他5张床以及窗户和阳光。我整天拿着镜子,也不说话,以至于隔壁床的阿姨和我妈聊天时问你家闺女因为啥住进来的,我妈说我家是个小子。那阿姨说,哎呦,我看他天天拿个镜子照,还以为是个闺女来!

又躺了大半个月,我能下地了。这一年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。

去年年初,我去过一趟三角线,去吃别人推荐的炸串。到了才发现,这家就是我以前的隔壁邻居,我是吃他家串长大的。吃完,又到原来的家门口转了一圈,以前每排房子中间尚能通过一辆三轮车,如今各家房子都尽力向外扩出一点,连辆电动车都难过去了。

棚户区改造的曙光照进了三角线。三角线上了新闻——这一带要拆迁了。

前些天听朋友说,三角线拆得差不多了。是该拆了。以前总觉得这里地势低洼、环境复杂,没人会拆它,也想过或许政府联合铁路部门,把这里拆了之后建个铁路博物馆,给以后的孩子们看看国家是怎么发展的,社会是怎么进步的,城市是怎么更新的,让这片曾经的棚户区——三角线,也发挥下它的余热。

三角线,装满了我儿时的回忆,也呈现了时代发展的印记,祝福它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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