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王民
以前说孩子多大了,有个形容词,说,都会打酱油了。别人一听就明白了,应该是五六岁的样子。以前的孩子不金贵,也皮实,五六岁正好,伶牙俐齿,奔跑如风,打瓶酱油不在话下。再小家里大人就不放心了。两三岁?打酱油?话还说不利索呢,走路还拌蒜呢,大人都不敢离眼。当然再大了也能打酱油,那就不值一提了,没听说谁家大人夸孩子:我这儿子,没白养,才十七,就会打酱油了。
现在的孩子可能没有体会,我们小时候,家家户户打酱油,都是孩子的活。而且往往要得急,这边锅里的油都冒烟了,爹妈这才想起来酱油瓶子,拿起来晃晃,空了,嗷一嗓子,手在围裙上蹭蹭,裤兜里摸出两毛钱,塞给你,赶紧打酱油去。
一般是夏天的黄昏,你光着膀子,就穿条田径裤头。小脏脸上,有两道泪痕自眼角蜿蜒而下。那是因为中午偷跑去河边游泳,被你爹逮个正着,一顿暴揍后,你爹铁青着脸大步在前,你哭丧着脸,泪如流星,小步快走,尽量跟上你爹的步伐。爷俩一路过桥穿巷,阅尽人间繁华。
此刻的你,手攥酱油瓶出了家门,去戴罪立功。杂货铺就在大门口,没几步路,你却走得比唐僧取经还难。
下楼一拐弯,你就看见墙根儿的树荫下,赵奶奶和孙奶奶在烙烙馍,二人头上都顶了条蓝白条相间的同款毛巾,一个擀一个挑,配合默契。你跑过去,蹲锅炝子前,歪头观察炉膛里的火势,顺手拾几块劈柴塞进去,把火撩旺。赵奶奶举手欲打,吓唬你,小孩玩火,夜里准尿床。你嬉皮笑脸,跳起来跑了。孙奶奶在后面喊,慢点孩子,打完酱油,来拿几张烙馍,让你妈给你卷土豆丝吃。你攥着酱油瓶,跑得更快了。
边跑边想着烙馍卷土豆丝,烙馍何止卷土豆丝,烙馍还能卷辣椒炒鸡蛋,卷韭菜薹炒肉丝,卷大葱蘸臭豆腐乳,卷馓子,卷油条,卷猪油渣,卷辣椒酱,卷麻酱,卷咸鸭蛋………还有还有,还有你爸最拿手的油熥烙馍,两张烙馍,中间甩个鸡蛋,撒上葱花,煎得两面金黄,葱香扑鼻,出锅。你爸用锅铲把烙馍四周一斩一折,叠成长方形,递给你。厚厚的一沓,接过来,有点烫手,囫囵下肚,这要是甩两个鸡蛋,得好吃成啥样?
杂货铺旁边站了一圈人,围观俩老头下棋,指指戳戳,争得脸红脖子粗,就差动手了。下棋老头倒很淡定,不为所动,皱着眉头,闲敲棋子,陷入长考。你从几条大腿中间挤进个脑袋,看了一会儿,觉得无聊,就把棋盘上的棋子挨个看了一遍,想找找有没有认识的字,还别说,真有,你指着棋子,大喊一声:干!转身就跑。
一转身看见二胖三强他们几个,半跪在小卖部门口水泥地上,在玩挑冰糕棒呢。这游戏最好玩,一把冰糕棒掐手里,一撒手,横七竖八躺一地。玩的人捏一根冰糕棒,先观察斟酌一番,从难度最小的下手,把冰糕棒一根一根挑出来,动手时务必戒骄戒躁,不能影响全局,但凡其他冰糕棒有一丝颤动,就算输。你有心指导他们一局,但看看手里的酱油瓶,想想自己尚是“戴罪之身”,还是咬牙拒绝了小伙伴的盛情邀请,抬头进了杂货铺。
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”。杂货铺,油盐酱醋、烟酒糖茶、各种零食、咸菜疙瘩,连鞋垫儿都有卖的。你先趴柜台上欣赏了一会儿玻璃罐里的软糖瓣儿,软糖瓣儿像五彩缤纷的橘子瓣儿,上面还蘸了一层细碎的砂糖粒,你吃过几回,妈妈给买的,好吃极了,你含嘴里舍不得嚼,让它慢慢融化,怕它消失不见。妈妈说小孩不能老吃糖,会长虫牙。拉倒吧,要是能天天吃软糖,你情愿长一嘴小虫子。“一分钱掰成两半都舍不得花”,这是奶奶说你妈的,你觉得奶奶说得对。
大肚子酱油缸就放在柜台里面,老板的肚子比酱油缸略微小一号,手里提着酱油色的竹提子,把厚厚的缸盖挪开一半,竹提子在表层荡一荡,溜边,沉下去,再往上一提,有稀有稠,一提正好一斤,提到酱油瓶嘴的漏斗上方,手腕一沉,酱油沿着提子沿上的豁嘴儿顺流而下,满满当当,一滴都不带洒的。无他,唯手熟尔。
一斤酱油一毛六,你递过去你妈给你的两毛钱,大肚子老板找给你两个两分的钢镚。你有点遗憾,虽然你还算不清账,但已经知道,两个两分的钢镚相当于四个一分的,都能买两瓣软糖了,你还是希望老板找你四个一分的,因为四个一分的掂手里显多,像发了财一样。
回去的路上你一直琢磨这事儿,琢磨着琢磨着你忽然想起,要是再多一分钱,就能买根奶油冰棒了,你开始低头踅摸,一路上你捡到了五个瓶盖,八根冰糕棒,还有一张八成新的大前门烟纸,收获了了,你很失望。
历尽波折,你终于进了家,你妈已经把炒好的菜端上了桌,桌上还有孙奶奶给的烙馍,你看看手里的酱油瓶,看看桌上的菜,又看看爸妈,没敢吱声。你妈说:“咋这么晚,害我跑隔壁现借的酱油,赶紧洗手,吃饭。”你爸难得没有发火,看看你,只说,等你的酱油,比等你长大还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