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敏
踏入嘉峪关关城,穿过文昌阁,一座古朴典雅的戏台静静矗立在东瓮城外。这座建于清代的戏台,与关帝庙相对,形成了戈壁雄关中一处难得的人文景观。
戏台略显斑驳的台柱上,镌刻着一副独特的对联:“离合悲欢演往事,愚贤忠佞认当场”,横批:“篆正乾坤”。导游介绍,被岁月模糊的横匾,首字存有争议:《嘉峪关市志》曾释为“蒙”字,另有部分考证为“义”“彖”字。不同释读,蕴含的意义不同,恰如一个绝妙的隐喻:历史真相或许难以定论,但人生真谛,却在这舞台的刹那间,与永恒命题的张力间,清晰地触手可及。
戏台本就是一个将时间浓缩的场所。锣鼓响起,大幕拉开,才子佳人的相逢、忠臣良将的末路、一个王朝的兴衰,都被挤压在短短一折戏的工夫里。如烟花般绚烂而短暂,这就是上联:“离合悲欢演往事”,即被艺术提炼过的“刹那”。它映照着真实人生的本质——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,每个个体的生命何尝不是一场短暂的登场与谢幕?杨慎“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”的顿悟正基于此。
然而,下联:“愚贤忠佞认当场”却将这“刹那”的幻象瞬间击穿。一个“认”字,如惊雷乍响,它冷酷地指出:台上的悲欢,是演给今人看的往事;而台下每个人的言行品性,正在这真实的当场,接受着自己与他人、及历史的无情审视。
这让我想起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的箴言“认识你自己”。戏台楹联以东方式的含蓄与犀利,道出了相似的哲学命题:人生不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连忘返,而是清醒地认识自己,并担当起自己在当下舞台的角色。
将目光从戏台延伸至身后的嘉峪关,这幅“刹那与永恒”的图景便拥有了更为宏阔的背景。这座关城始建于明洪武五年,历经600余载风霜,祁连山的雪顶是它的永恒背景,戈壁滩的朔风是它的咏叹。它见证过无数绝对的“刹那”:戌卒在寒夜点燃烽火的刹那;将军在沙场横刀立马的刹那;商旅驼铃掠过关门,消失在丝路尘烟中的刹那……这些个体的生命及其抉择,在历史宏大的尺度下,渺小如尘埃,短暂如瞬间,然而,正是这无数渺小的“刹那”,他们的坚守、牺牲、勇敢与智慧,共同汇聚成了关城横亘于天地间的“永恒”。
文天祥在《正气歌》中写道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”嘉峪关的永恒,不正是由这无数刹那间的正气所铸就的吗?个体的生命会消逝,但他们共同缔造的精神与文明,却沉淀为永恒的民族记忆。
于是,这副对联给予我们的最终启示——“积极担当”。它要我们具备两种清醒的意识:一是“认”的清醒,即认清生命无常、时光易逝的客观规律,如孔子在川上慨叹:“逝者如斯夫。不舍昼夜。”这种认清,不是陷入悲观,而是获得一种“向死而生”的智慧,从而更加珍视当下,专注于行动本身的价值。
二是“当场”的担当,在认清生命的短暂与局限之后,不是选择逃避或犬儒,而是更勇敢地投身于每一个当下,用你的贤明去对抗愚昧,用你的忠恕去抵御奸佞,在属于你自己的当场,去定义生命的质量。人生“永恒”的意义,从不在于时间的长短,而在于那些秉持信念,全情投入的“刹那”,所能达到的精神高度。王阳明的“知行合一”,恰在此处与古老戏台对话:真知必在于行,永恒必在于刹那。
当我再次凝视那副楹联和它模糊的横匾首字时,最初的争议似乎已不再重要,无论是“篆”,还是“蒙、义、彖”,都指向一种时间的悠远,那是穿越了数百年的风雨,依然能叩击今人心灵的智慧。它无声地宣告:你的永恒并非遥不可及的将来,而是由你如何度过、如何抉择每一个当下所铸成。
风沙年年掠过关城,戏台早已不再笙歌,但那副楹联却比任何砖石更耐得住岁月的磨蚀。刹那与永恒,在这座古老建筑群中达成了和解。站在戏台前,风声、历史与内心的回响交织在一起,刹那即永恒,此心即关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