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邦芹
我家酒柜里珍藏着两瓶洋河大曲,那是30多年前我先生第一次去我家,父亲送他的见面礼。每当看到这两瓶酒,我就会想起我的父亲。
父亲爱酒,却从不贪杯,每顿小酌一两杯而已。吃饭前,他总是坐在老藤椅上,等着母亲端来一碟花生米,再慢悠悠倒上一杯酒。酒杯碰到桌面的轻响,和着窗外的蝉鸣,是我童年里安稳的背景音。
母亲说,父亲年轻时滴酒不沾。他14岁参加游击队,给首长做通讯员,在鲁南苏北的芦苇荡里穿梭,枪林弹雨中哪敢碰半滴酒。后来,被编入了正规军,淮海战役中被子弹擦伤过肩胛骨,渡江战役时泡在江水里三天三夜,怀里揣的干粮袋早泡成了浆糊,更别说酒了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在国营大厂当领导,中山装口袋里总别着钢笔,办公桌的搪瓷缸里总是飘着袅袅香气的热茶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他受别人牵连被停职,背着铺盖回到了老家。刚回老家的那段日子,父亲总是蹲在墙角望着天,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吧嗒响。母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有一天,母亲炒了盘鸡蛋,又从厨房摸出个小酒瓶:“尝尝?村代销店买的散酒。”父亲捏着酒杯,端详了半天,最后仰头一饮而尽,辛辣的味道呛得他泪水直流。
久而久之,父亲便养成了每顿小酌一两杯的习惯,可是家里日子紧,喝的多是三四角一斤的散酒。偶尔有老战友来看望父亲,母亲才会郑重地打开那个蓝色的帕子,帕子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全家人省出的零用钱,她小心翼翼地抽出皱巴巴的一元纸币,每次塞给我时总会提醒:“走路慢些,瓶碎了,你爸得心疼好几天。”
货架最高层摆着洋河大曲,透明瓶子里的酒像淬了光,隔着玻璃都能闻到一股绵厚的醇香。老板用报纸裹住瓶身递给我,我两只手捧着,生怕晃出半滴。回家时老远就看见烟囱在冒烟,母亲准在厨房忙碌,刚下蛋的鸡还在院子里扑腾,她已经把温乎乎的鸡蛋打进了油锅;菜园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,早已被她掐得整整齐齐;墙角的花生筐子空了大半,准是炒成了下酒菜。
客人来了,父亲把堂屋的八仙桌擦得锃亮。他和老战友碰杯时,酒杯沿儿磕出轻响,话题总绕着当年:“记得那次在芦苇荡,你替我挡了颗子弹……”母亲不让我们上桌,我和姐姐就扒着堂屋门框,看父亲仰头喝酒时,喉结滚动得格外慢。酒香味混着菜香飘过来,在鼻尖绕来绕去,那是童年里最隆重的味道。
客人走后,父亲总会用手指抹抹杯底的残酒,咂着嘴说:“还是这个顺溜。”后来哥哥们工作了,带回来包装精致的好酒,父亲尝一口就放下了:“不如洋河大曲对味儿。”父亲的话我们深记心中,逢年过节只买父亲最喜欢的酒。
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,我先生第一次上门,扛来两箱陶瓷瓶装的洋河酒。父亲摩挲着泛着绿意的瓶身,笑纹里都是光。送我先生出门时,他从柜子里抱出个纸盒,打开是两瓶带飞天商标的洋河大曲:“这个放了好几年,你带着。”我先生后来总说,那天父亲把酒瓶交到他手上时,掌心的温度比酒还烫。
这两瓶酒跟着我们搬了四次家。从平房到单元楼,从老家搬到了徐州,酒柜也换了好多个,它们始终站在最显眼的地方。
父亲离开两年多了,前几天打扫卫生,我取下酒瓶,指尖抚过冰凉的玻璃,忽然想起父亲坐在藤椅上喝酒的模样——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酒杯里晃着细碎的光。他抬头冲我笑:“你妈走后,只有这酒最慰我心,端着酒杯对着你妈妈的照片,犹如她活着时一样。”
如今,瓶里的酒早已沉淀成琥珀色,就像那些逝去的日子,在时光里越酿越浓,越酿越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