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玮佳
李奶奶在70岁这年,做了个让全家炸锅的决定——她要独自跟着旅行团去新疆。
儿女们急得轮流来劝说,孙子噘着嘴撒娇:“奶奶您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?在家歇着多好,我天天给您捶腿。”李奶奶只是笑眯眯地给孙子剥着橘子,茶几上铺开一张泛黄的新疆地图,纸页边缘都被摸得起了毛边。
“你们当我是去冒险呐?”她把剥好的橘子瓣递过去,“我这是去赴约,跟年轻时的自己赴约!”
这话让儿女们愣住了。他们只知道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工人,每天踩着缝纫机从早到晚,却不知她藏在铁盒子里的秘密——一沓边角卷起的信纸,是当年援疆的同事寄来的。那些信里写着喀纳斯的湖水如何映着星空,葡萄沟的藤蔓怎样爬满晾房,还有哈萨克族姑娘的裙摆像绽放在草原的花朵。
“那时候,我多么羡慕啊。”李奶奶对着信纸轻轻叹气,“可是厂里离不开人,家里有老有小,哪走得开?”
家里人拗不过李奶奶。她临行那天,旅行包里的红色冲锋衣叠得整整齐齐,旁边放着降压药、老花镜。
旅行团里大多是李奶奶的同龄人。上车时,大家互相搀扶着放行李,李奶奶主动帮邻座的张大爷调整座椅靠背。张大爷笑着拍她的胳膊:“儿女们也拦着,说我这把年纪该在家含饴弄孙。”李奶奶从包里掏出话梅分给他:“含饴弄孙是福,可咱也得有自己的日子不是?”
车过河西走廊时,窗外的戈壁滩铺向天际,夕阳把沙丘染成蜜糖色。远远的,几头毛色棕褐的牦牛正低着头啃食稀疏的沙棘,脖颈间的长毛被风掀起又落下,那股子埋首苦干的执拗劲儿,倒让李奶奶忽然红了眼眶。30年前,那时车间主任总说她是“厂里的老黄牛”,她也确实像头低头勤恳的牛,终日围着流水线打转,却从未抬头看看远方的云朵。
导游带着大家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参观时,李奶奶的裙摆扫过青砖地,惊起几只小麻雀。同事信里写的“葡萄架下的风都是甜的”,如今亲身体验,那甜味里果然混着阳光的暖、泥土的香,还有此刻心里翻涌的热浪。
某天清晨,李奶奶在赛里木湖边遇见一对拍婚纱照的年轻人。新娘穿着洁白的纱裙,在风里裹紧披肩,新郎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。这场景让李奶奶的目光凝住了。老伴儿在世时,总在冬天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棉袄口袋里,她的手一伸进去,就被他粗糙的掌心整个裹住,连带着袖管里钻进来的寒气都被挡在外面。
回程的火车上,李奶奶把捡来的鹅卵石小心翼翼地包进手帕。张大爷凑过来看,见石头上还留着湖水冲刷的痕迹,打趣道:“这是要带回家当传家宝?”李奶奶嗔怪地拍他一下:“给孙子玩,让他知道奶奶去过很远的地方。”
到家那天,孙子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,指着她晒黑的脸问:“奶奶被太阳晒成葡萄干啦!”李奶奶从包里掏出苹果,塞给孙子一个:“你尝尝,这是远方新疆的味道。”
傍晚时分,李奶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翻看旅行时拍的照片。夕阳透过纱窗,在照片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她想起导游说过的话:“人这一辈子,总得有几次说走就走的勇气,不管多大年纪。”
是啊,当脚步真正踏上魂牵梦萦的远方土地,才明白所谓人世间的美好,不过是既能守着烟火人间的日常,也能脚步向远,向着山海远阔的朝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