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士忠
那年,我孤坐于大学宿舍的书桌前,窗外清凉的月光,洒落在我面前的信纸上,映照着我写给父亲的信——我的生活费已经捉襟见肘,我想让父亲给我寄点钱来。这薄薄一页纸,却是家中难以承受之重。
家中境况,我何尝不知?母亲向来体弱多病,药罐子常常在炉子上蒸腾,熬出的苦涩气味仿佛将整个家都浸透了。父亲收到信后,脸上沟壑纵横的愁容更加深刻,目光在空洞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又一圈,却寻不到可解燃眉之急的丁点依靠。最终,他长叹一声,目光迟缓地落在院外那头老黄牛身上。
那头牛,是父亲亲手喂养大的伙伴,是他犁地耕田的好帮手,也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。父亲咬着牙,托邻村熟识的中间人寻来了买家。
卖牛那天傍晚,父亲的眼里藏着泪,心头被敲得生疼。买家把钱塞进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里,便牵着牛走了。父亲的手抖动着,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,目光追随着牛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,久久停在空落落的院门外,像一棵被抽干了汁液的枯树——那牛边走边频频回望,“哞哞”的叫声,如钝刀割裂晚风,一声声拖长了父亲眼中的不舍,直至那身影被暮色吞尽。
第二天晚上,月光皎洁,白霜般铺满了整个庭院。父亲与邻居坐在院中闲聊,忽然院门外一阵响动,那头被卖掉的黄牛,竟挣脱缰绳,喘着粗气,径直跑回我家牛棚来了!邻居凑近父亲耳边,悄悄地说:“赶紧把牛藏起来吧,反正你们已经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了!”父亲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,眼神像被月光濯洗过一般澄澈而坚定。他默默地走上前,伸手轻抚黄牛温热湿润的鼻头,喃喃道:“老伙计,再舍不得,也必须送还人家啊。”
他旋即赶到中间人家里,问清了买主的详细住址。那晚,皓月当空,父亲牵起牛绳,踏上了送牛的路。
月光如练,澄澈地流泻下来,将父亲和老牛一前一后的身影,清晰地投映在乡间小路上,像一幅素净的木版画。牛蹄叩击着土路,笃笃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;父亲的身影,在月下尤其被拉得细长,渐渐融入前方被月光漂白的道路尽头。他脚步沉稳,每一步都踏碎了诱惑的阴影……
很快,我从传达室里领到了父亲寄来的汇款单,捏着这张薄薄的单子,我感觉手心沉重无比。我信步走到校园的足球场上,仰望苍穹,夜空一轮明月皎然悬照,光华如洗,大地一片银白——父亲在月下牵着牛一步一步前行的背影,忽然穿透千里的夜色,在我眼前不断闪现:这清辉,不惟从天而降,它更是父亲用骨子里那点倔强的清白,在人世间亲手点亮的永恒烛火。